【公司治理】齐桓公的家族传承之殇
图为杨立新饰演的齐桓公
齐釐公对侄子无节制的宠爱，在讲究等级秩序的时代，在财富权势煊赫的王侯之家，埋下家族内斗、血流成河的隐患；齐襄公先天不足，又不修德政，是不断在给自己挖坟墓；但英雄一世的齐桓公，为什么又会惨遭橫死，子孙之间自相残杀，导致家族陷入亡国灭种的境地呢？
父亲的失策
齐桓公本人就是踩着兄弟的鲜血上位的。这事得从头说起。
姜太公辅佐武王打下江山之后，因其功勋卓著，授一等公爵，封地为东海之滨的营丘，是为齐国。家族掌门人数传至齐釐公时，因为宠爱侄子公孙无知，齐釐公使其车马服饰、生活待遇和太子一样。按说釐公宠爱自己的侄子，恰说明他是温和慈爱之人，似乎无可厚非，但这种无节制的宠爱，在讲究等级秩序的时代，在财富权势煊赫的王侯之家，足以埋下家族内斗、血流成河的隐患。
笔者曾在《从赵国的衰亡看家族治理危机》一文中讲到英明神武的赵武灵王，因宠爱小老婆而改立小老婆的儿子赵何为太子，但因为内心不忍，又让废太子赵章的服饰礼仪与新太子相同。这种做法因其尊卑不分，地位隐晦，而足以导致人心的混乱，给各方势力以可乘之机，造成分裂局面，最终武装夺权。在齐国，也不例外。可见历史喜欢重演，只是人们总是不愿意相信这一点，觉得悲剧到自己这儿可以幸免。
果然，釐公过分宠爱侄子，导致太子不爽。釐公在位时，两个二代就矛盾重重，等到釐公驾崩，太子即位（是为齐襄公）之后，立即降低他的堂兄弟公孙无知的俸禄品级。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何况这一切还事关地位和尊严？公孙无知的怨恨可想而知。这是齐襄公给自己坟墓挖的第二锹。第一锹是他这位不善于做传承规划的齐釐公老爹挖的。
齐襄公还不断在给自己挖坟墓。他和自己的异母妹文姜乱伦，等到文姜嫁给鲁桓公为夫人之后，襄公主动召引文姜夫妇来齐省亲，借此机会兄妹二人再续前缘，这是第三锹。此事被鲁桓公发现后，襄公为遮掩丑事，居然把一个堂堂邻邦大国国君、周天子亲戚鲁桓公杀死灭口，这是第四锹。
襄公先天不足，又不修德政，导致天怒人怨，但这些都还不至于立即倒毙。只是他的第五锹和第六锹都早已有预备。当初，襄公派大夫连称、管至父驻守葵丘，约定为期一年，至次年七月瓜熟时另派军队换班，然而时间已过，连称等守将要求换人，但襄公不守信用，没有答应，于是军心思变。两位守将尤其愤怒，他们素知襄公不得人心，联合公孙无知策划叛乱。连称有一堂妹在宫内为妃，因襄公沉迷女色，尤其经常思念其妹子，此妃遂被冷落。于是连称拉拢她做内应，许诺事成后扶立公孙无知为国君，堂妹改嫁给无知做国君夫人。此女不甘寂寞又权欲熏心，遂勾搭上高大威猛的潜力股公孙无知，摇身一变成为安插在襄公身边的间谍，随时将其饮食起居、行动路线私信给阴谋叛乱团伙。在里应外合之下，缺德寡信、不善识人、内外交困尚不自知的襄公，就顺理成章的被死亡了。
这个悲剧至少揭示出家族传承中两大方面的教训。其一，从一代企业家的角度，应当选择靠谱的二代作为接班人，齐釐公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齐襄公的亲兄弟公子小白，在德、才、智、力方面，均完胜齐襄公。同时，在选定接班人之后，应当坚固其地位，绝对不能搞两个中心，不但不能在子侄辈中搞两个中心，甚至不能在接班人上台之后，在老子和儿子之间搞两个中心。否则必定令下属和家属无所适从，不知听谁的，造成人为的内耗和分裂。在这个方面，方太集团的茅理翔可为楷模。茅先生自从交权之后，在企业危机的关头，元老重臣纷纷劝其出面改变二代掌门人茅忠群“重大战略失误”的时候，茅先生虽然觉得儿子的做法可能不妥，但仍然克制住内心的挣扎，只是说了句：“我已经退下来了，这些问题应该由现在的管理层来决定”。方太集团的发展证明，茅先生一个中心的交班策略是正确的。
其二，从接班人的角度分析，越是位高权重、年少多金的接班人，越要重视自己的才能和品行。古语有云：德不配位，必受灾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地位能给人带来成就感，但若驾驭不了它们，反而会给自己召来灾祸。因此，绝不能仅凭一时冲动，或者怀有侥幸心理就盲目接班；如果尚未准备好，宁可暂时不接班，或者选择可以信赖的律师、职业经理人等专业人士配合做好家族和企业治理，减少掌控家族企业的阻力，并借助家族信托、高额保单、离岸架构等财富管理工具，降低、分散家族企业面临的各种不可预测的风险。
儿子的奋斗
作为齐釐公的儿子之一，英明神武的齐桓公（那时还叫公子小白）本应是家族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但齐釐公没有把家族事业交给他，原因可能是襄公的母亲更受宠，或者是他年少时善于伪装乖巧过人，也可能是襄公长得更帅更像他爹。总之，在襄公无道之时，他的兄弟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就表现出卓越的智商。他们预见到襄公必定失政，齐国必乱，因此各自提前奔往莒国和鲁国政治避难。当然，这一招也许是他们各自的军师鲍叔牙和管仲出的主意。但职业经理人的这个功劳也可以归功于企业主，因为这至少说明他们善于识人、用人、积极纳谏并勇于决策。
需要说明的是，公子纠投靠的鲁国在当时是可与齐国抗衡的大国，小白投奔的小小莒国的实力，与鲁国相差何止以道里计！然而，在暴力夺权的公孙无知被国人以暴力诛杀后，为什么归国称君的竟是小白呢？这其中有三件事不得不说。
第一，无知被杀后，按照惯例应当由职业经理人即有实权的大夫阶层从现有的诸公子中选择继承人。而小白在青少年时期就与两大贵族实力派高氏、国氏交好，齐国变化一发生，这两大家族第一时间就把消息通知了小白，并邀请他回国继位，愿作内应。等到鲁国通过官方渠道得到消息，派兵护送公子纠回国继位时，小白的归国之旅都走了一小半了。可见，经营好人脉、广结善缘真的很重要。
第二，然而对手之中也有高人，管仲听说小白不等裁判吹哨提前开跑了，就带领轻骑兵超近道追击。文武双全管仲的一箭射中小白衣带钩，小白想也没多想，惨叫一声仰面而倒，这种敏捷的反应、装死的演技，可以看出小白自学成才的高智商和临机应变的能力，绝非寻常人可比。
第三，鲁国听说小白已死，护送公子纠的部队速度就放慢了，等他们赶到齐国，黄花菜都凉了，不但未能扶立新君，还遭到早有准备的白军（已经继位的小白安排的齐军）迎头痛击。由此可见，在重组并购过程中，对竞争对手不做好尽职调查、盲目自信、过于轻敌是要不得的。
得掌大权后，鲍叔牙在小白的默许支持下，要求战败的鲁国杀死公子纠，这正是开篇所说齐桓公踩着兄弟鲜血上位的原因。但这个账若单单只记在小白先生的身上，似乎也有失公允。因为，兄弟相杀、父子成仇，在中国权力承继的历史上，可谓罄竹难书、遍地血迹，这不过是在良善的继承制度设计缺位的前提下，人性之恶的必然表现罢了。
同样是这个杀兄弟不眨眼的小白，在鲍叔牙的举荐下，不计一箭之仇，启用竞争对手的职业经理人管仲为相，最终实现了齐国的大治，这又显示出桓公不念旧恶、能够容人的雅量。正是因为他富有理想、励精图治、任贤用能、善于授权，齐国一跃而成当时天下第一强国，齐桓公也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卓越功绩，成为无可争议的“春秋五霸”第一霸，彪炳史册。
家族悲歌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英明睿智的千古一霸，为什么又会惨遭橫死，死了也没人收尸，子孙之间又自相残杀不断，从而导致齐国的急剧衰落，最终江山被职业经理人田氏篡夺，姜氏家族陷入亡国灭种的境地呢？要弄明白这发人深省的一系列事件，又不得不从头说起。
当初桓公任用管仲启动改革之时，曾经真诚地披露自己的恶习，他问管仲：“我这人贪玩好色爱打猎，这些毛病不妨碍我争霸天下吗？”管仲沉吟片刻，回答道：“负责任的说，这些都不妨碍，只是有一个毛病你不要犯，就是不能亲小人远君子，这是底线”。
然而，正如大多数功成名就的人一样，齐桓公也走向了自己的反面。首先，他在步入晚年后，对周天子和参加会盟的诸侯有不敬傲慢之意，并且想做只有天子才能做的泰山封禅大典以宣扬功绩，遭到管仲的极力反对。其次，不听管仲的临终遗言，让烹煮幼子、抛弃双亲、自我阉割以狠拍领导马屁的易牙、开方、竖刁三个小人围绕左右，导致三人专权，欺君祸国。此外，宠妾过多，在已立太子昭的情况下，又答应易牙立长卫姬所生的无诡为太子，犯了和他爹类似的错误。
管仲这个忠诚能干的职业经理人一去世，危险就如期降临了。桓公被平日里逢迎拍马无所不用其极的“四人帮”（易牙、开方、竖刁、公子无诡）软禁在内宫，与外界不通消息，甚至太子都不让觐见，然后断绝饮食，英雄一世的齐桓公，就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活活饿死，落得和赵武灵王一个下场。英雄绝路，是何等的愤怒，何等的悲凉，何等的难以置信，何等的懊悔难当。
齐桓公于公元前643前10月死去，易牙与竖刁就结伙屠杀诸大夫，立公子无诡为国君，太子昭逃亡到宋国。其他有实力的四位公子不服，各自结党，互相攻战，以致宫中无人，也没人给桓公收尸，致使桓公尸体丢在床上六十七天，爬满蛆虫。
好在管仲在生前曾协助桓公做了个家族信托，将姜氏家族产业的受益人确定为太子昭，聘请宋襄公做保护人，才在后来局面失控时，扳回一局。桓公身死国内大乱，触发信托执行条件，太子昭逃到宋国，请求启动信托资产所有权的强制转移。宋襄公还真不含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话不说履行职责，率领诸侯军队送齐太子昭归国并伐齐。经多次战斗，宋军打败各公子党，终于立太子昭为君，史称齐孝公。怪不得说家族信托是“坟墓里伸出来的手”，其威力若此。只是二代们为夺权争产大打出手，谁也顾不得尸骨早寒的齐桓公，英雄天纵的齐桓公居然停尸十个月后，才被埋葬。
自此，姜氏齐国的国势家运就走上了下坡路，内斗不止、外侮不断，国人弑君、陪臣篡逆此起彼伏，绵延百年，直到公元前548年达到高潮。这一年，齐庄公因为与权臣崔杼的美妻通奸而被杀，齐国的实际控制权转移到了职业经理人手上。再一百多年后，到公元前379年，终于发生了恶意MBO事件，田氏代齐，姜氏家族对齐国的名义持股也被剥夺，齐国政权旁落，姜氏祭祀断绝。智勇兼备的姜太公缔造了独步江湖的家族产业，在此基础上，齐桓公开创出的风头无两的春秋霸业，就此落下帷幕。
英雄一世的齐桓公，连同他的家族产业，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给我们带来什么反思呢？
对于家族企业的控制人和承继者来说，一要节制恶习，至少使其不足以损害事功和德行；二要保持内省，不仅失意时不失态，更要得意时不忘形。三是提前做好传承安排，不可掉以轻心，把家业交给不可知的未来。财富是一柄杀伤力极强的双刃剑，若不能善加利用，妥当规划，坐拥财富，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在想当然的认知之下，极有可能把自己和子孙后代推向深渊。
因此要做一个负责任的企业家，负责任的家长，万万不可疏忽大意或者过于自负，在家族治理和传承方面，一要自律，二善用人，三重教育，但最重要的是设定规则，并且要尽可能早的设计、实施家族企业的优化治理和做好传承安排。因为人心难测，人情易变，世事难料，只有好的规则和架构设计，以及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的核心价值观和家族文化，才可能使家族关系得到长效治理，使家族产业得以和平承继，帮助自己和子孙后代实现幸福美好人生。（作者系北京大成（上海）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上海市第四届优秀青年律师，家族治理与传承法律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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